手捧一个

行止由我。

明月照我心*番外 「东瓶西镜放,恨不能遗忘。」

 *又名:将军走后的第十年

 *灵感来源:秋天前MV

  

   我唤作蕊黄,从前是敬元公主的侍女,自小在宫中长大,又陪着公主到西域和亲。隆德三年十月初五,我随公主一同回了长安。同年腊月廿八,公主向圣上请恩,脱了我的奴籍,准我出宫回家,还亲自为我寻了门好亲事。如今已是隆德十三年二月初十,夫君要回安庆祭祖,我便一道同行。但在此之前,夫君与我先要绕道徽州,拜访公主;想到拜访总归不可空手,我便连同我自己酿的果酒一并,还带了些曾在长安时公主最爱的小食产物。


  马车刚进徽州,我就欣喜又激动,这些年自西域和亲归来,得知将军离世后,公主便遣散了府内一众侍从,独自南下乘舟游历;而我也始终只与公主保持着书信上的往来,得知公主过得安好,我便也能放心在家相夫教子;年前公主传书,说已在徽州定居,若是日后有缘,或许可在徽州小聚。得知夫君休了假要回安庆祭祖,我甚是欢欣,与夫君说明后,他便同书院多告了半月假,陪同我一起。

 

  按照之前公主留下的住址,我一路多问询了几位路边的摊贩,马车七拐八拐,绕了许多大小胡同,终于在一座院落前停下。

 

  叩响门环,我因紧张绞起了手指;未等片刻,便有脚步声传来;开门的是为扎着双环髻的红衫小妹,约莫着不过十岁年华。同小妹留下几字托她转告院内主人,就讲:长安李蕊黄。

 

  小妹应下,回了句稍等,便甩着流苏发饰跑走了。夫君暂时安顿好马车,便向我走来,手中拿着酿酒和小食,一道在门前站立等候。

 

  又过少顷,我终于见到了公主。

 

  她还是那般模样,温婉娴静,十年好似不过尔尔,岁月亦绕过美人,一如从前。我不知怎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,还未问得一句安好,便率先落了泪。

 

  公主一步步向我走近,我盼望这一天许久,仿佛又回到了宫里的那段岁月,一起放纸鸢、泛舟游湖、逛东市的日子。

 

  「公主,我是蕊黄…我…我和夫君来看您了…」

 

  我抽噎着说起话来,还不忘拉扯一旁的夫君介绍给公主;对面的小妹站在公主身旁漏出半个身子,大概是被我这番激动吓到了。

 

  「我知是你,便匆匆来迎你了。莫要激动,徽州阴冷,先随我入主屋饮杯热茶吧。」

 

  公主挽过我的手,同夫君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,便向院内走去院内又迎出来位鹤发老叟,唤作李伯,接过我夫君手中的物什,又差遣一旁的小妹将茶准备好,我才知小妹唤做小桃。

 

  院内郁郁葱葱,种满了我叫不出名的绿植和树木,右手边还立了座小廊亭,好不精致。徽州到处都是些白净色的院墙,前几日落了雨,便阴得高墙处渗出了灰,与深色青瓦相辉映,夫君指了指高处的墙顶,告诉我那唤作马头墙,我点了点头,果然江南与长安景致是不同的。

 

  正发着呆,便听公主说道:「我离宫多年,早就不算什么公主,如今我算作高陈氏,我比你年长两岁有余,不如直接唤我声阿姐。」

 

  高陈氏?

 

  我微微有些诧异,正思索着公主何时嫁作他人妇,却忽然想到:长安那位逝去的将军,正是姓高。可公主回宫时,将军已离世数月,何来嫁娶一说?想开口问询,又怕自己词不达意表述不清提起些令人伤心的事,干脆掠过这疑问好了。

 

  「是…阿姐。」

 

  我有些生硬地唤出,夫君在一旁打趣,如此一来我便有了位娘家阿姊,更是欺负不得。

 

  进入主屋后落了座,小桃娴熟地端来三杯热茶,我想起李伯刚刚放在桌子上的物什来,便起身献宝似的将它们拆解后一一展示给公主。

 

  「阿姐,这是我亲手酿的果酒,还有从长安买来的柿子饼和豌豆黄,快尝尝罢——」

 

  公主有些怔住了,许是想起在长安时的人和事,她良久未曾言语,然后缓缓接过那坛果酒端看着。

 

  「我从前,从前也和一人饮过这果酒。」她解开捆绑着坛口的棉绳,「她说这酒不够烈,不如她府上的酒浓,醉不了人,也就适合我这样的小姑娘。」

 

  我知公主又想起将军了。

 

  其实在公主和亲前,她们两个人是有过一段如蜜的日子的,我虽是外人,却也看得清楚。若不是生了什么变故,或许……

 

  算了,故人长绝十载,如今说些惋惜话,又能引起什么波澜,不过是徒增在世人的伤悲。

 

  她将我带来的柿饼和豌豆黄分给一旁的李伯和小桃,我见这府中再无他人,便多嘴问了句,李伯笑着回我:府中只此三人。小桃是公主游历时候救下的孤女,他是从前这座府院的管家;自公主买下这院落,便也顺带着将他留下。

 

  我滔滔地讲了许多长安的事情,讲起我与夫君的三个孩子有多顽皮、讲起王尚仪在宫里愈发如鱼得水、讲起蕊粉如今也出了宫,在西市开了间小铺营生、讲起长安是如何繁华、如何热闹。最后讲起宫里那位时,说他勤政为民、百姓如何歌颂,公主拿起一块豌豆黄放入口中,细细品尝。

 

  我讲了许多话,夫君递来温热的茶让我润喉,我却听到公主说:「这豌豆黄…当真是一如从前。」

 

  暮色渐显,公主便起身打算为我们准备晚上的吃食,想到她离宫前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,如今却可以独自下厨做饭,我不禁暗暗感慨,小桃大概是看到我有些讶异的神色,她拽了拽我的衣袖,悄悄地对我说道,「蕊黄姨母,你不要担心,我卓璇阿母做饭顶好吃啦!」

 

  比起公主会做饭这件事,我更在意的是她唤公主时的称谓,「你唤阿姐为阿母?那你阿父是谁?你叫什么名字?」

 

  「回蕊黄姨母的话,我没有阿父,我有两位阿母,一位是卓璇阿母,另一位是希林阿母。我叫高慕璇!」

 

  我与夫君相视无言,却又知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 

  我原以为公主愿意定居徽州,是因心境不同,堪破红尘,以十年为限将日后看作新的开始;殊不知她从未放下对将军的思念,既然不论如何都无法淡然处之,那为何不留在长安呢?

 

  想起公主一人在厨房忙碌,我决意先将种种疑问放下,请小桃引我入了厨房,却看到公主正在一旁娴熟地切着菜,李伯在灶台前正弯着腰生火;我忽然生出想要将公主带离开这里,离开这充斥着柴火烧的半亩方塘。她不该是这般,她应该是天上明月,应是海上明珠,应有一人将她视作珍宝、白头到老;我又一次泛了泪光。

 

  公主看到站在一旁的我,偏偏不让我帮她,说怎好让客人劳累;于是让小桃带着我和夫君先到厢房休整,待餐食上桌后自会前来通知。

 

  我拗不过她,又必须听从公主的话,只能应下。小桃拉着我的手将我们带到后院的厢房里,将崭新的被褥从梨花木柜中取出便离开了;我瞧见这厢房满是藏书,应是公主静读的屋子,长案桌上摆放着些许装饰,我并未在意,夫君看了看,却对我说道:「公主从未放下过将军。」

 

  我只觉莫名其妙,若是从刚刚小桃的话中得出这一结论,那我也是在场的,不必再重复一遍;可他又并不知从前公主与将军具体的事情,从何谈起?

 

  夫君指了指长案桌上的摆设,「娘子你看,这东边摆放的花瓶、西边摆放的镜子,便是东瓶西镜,指代丈夫和妻子;可偏偏中间又放着一钟,便是想要「钟」声「瓶镜」,她是想要平和生活的,可公主她放不下——」

  「在她心里,她早就与将军夫妇一体了。」

 

  我忍不住地叹息,心中满是对公主苦苦挣扎的心疼,却只能道一句世事无常。

 

  与夫君收拾好行囊,他对这满屋的藏书生了兴趣,我自是看不懂这些的,便独自一人在后院逛了逛,公主住屋的窗子半敞,屋内烛火通明,也照亮了这庭院,我借着烛火坐在石椅旁发呆,约莫着不过一刻时间,李伯便来唤了我和夫君两人,前往正堂用餐。

 

  徽州当真是江南,我从未食过如此鲜美的鱼虾;酒过三巡,这宴将要结束。我起身借着酒气敬了公主一杯,公主也有些醺了,她笑着与我碰杯,然后被小桃扶着坐下。

 

  李伯说,公主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。

 

  我与小桃搀扶着公主回了屋,留下李伯和夫君清理洒扫。小桃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盆热水,我投洗起帕子来,为公主擦洗着;脑海中又想起在明月宫时将军受着伤将公主抱回宫那晚,也是如我一般替公主擦洗——

 

  「小六…你总是骗我…明明说好来接我回家…怎…怎么我等不到你呢?」

 

  公主小声地呢喃着,一旁的小桃对我说,她的卓璇阿母喝了酒就会说她的希林阿母,说一次便落一次泪,虽然没有见过希林阿母,但卓璇阿母说希林阿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。

 

  我问小桃,她可曾知道希林阿母长什么样,她答,卓璇阿母同她描述过,说她的希林阿母有着清俊的眉眼,有着挺秀的鼻骨,有着有致的唇峰。但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希林阿母有着永远炽热澄净的心,永如赤子一般。

 

  夜色渐深,送回小桃,我又守在公主身前,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泪痕,正想用净巾替她擦去,却听到公主对我说道:「蕊黄,我好想她。」

 

  我拿着净巾的手顿在半空中,她又道:「原来已经是第十年了。」

 

  是啊,十年了。我的孩子都已读了孔孟的圣贤书,从最开始的牙牙学语到现如今偷跑去东市买散糖,已经是第十年了。

 

  「她走后的第三年,我于晋城围观了一场大婚,主人家分了我一碗女儿红,我囫囵吞下,不过片刻便开始头痛眩晕,我边哭边往客栈走,心里又不自知地幻想,若是自己当真醉了酒,昏倒在这街口,她会不会出现,焦急地将我抱起,然后问老板寻一碗醒酒汤,待我清醒后冷着脸责骂我。」

 

  「第五年,我于青州淋了雨,生了场病。浑浑噩噩地烧了几天,我梦到许多故人,母后、父皇、奶娘宋嬢、还有叔父。唯独不见她,她是不是怪我没能守着她最后的日子?」

 

  「第九年,我带着小桃悄悄回了趟长安,满城风雪,落落磊磊,她的府址萧瑟清冷,就连碑前也铺满了清白。管家递给我一锦布包裹,我在她的碑前拆开——是封婚书。」

 

  公主忽地睁开双眼,我看到她眼里满是血丝,她一字一句地哭着告诉我,「隆德二年四月初八,她明明早就写好了婚书,我早就是她的妻了。」

 

  说罢,她从榻上跌跌撞撞地起身,走到铜镜桌台前打开一个匣子,取出层层包裹着的烫金红纸,拿给我看;我看到有些泛旧的纸上写着的鎏金字迹,心中生出巨大的悲悯,公主将这婚书反复抚摸,像是终生难得的珍宝般搂在怀里。

 

  我虽识不得多少字,却也认得那婚书上的承诺:世人千万,汝独唯一。

 

  将军为人清风傲骨,公主又是顶好的明月珍珠,只是事情走向如此这般,我除了心痛也再无办法。只好将公主搂入怀中,使她的内心平和下来。

 

  「第十年,我于徽州定居,搬入此府的那日是个艳阳天,邻里来了许多人,纷纷朝我贺喜,都唤我一声高夫人。我猛地发现脑海中她的样貌有些模糊,怕极了,便拿出宣纸想要画出她的眉眼;可我画不出她,画不出她的一分一毫。我只好一遍遍地在纸上写起她的名字。若干年后,我不能记不得她。」

 

  那晚我们说了很多,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公主言,我在听。她说小桃的名字是将军曾经起的,男童唤作陈思林,女童便作高慕璇。还说过几日便是清明节,她在院中种下的黄菊正开得极好,她要朝着长安的地方摆上几枝,再对着明月喝些滚酒,哼起小曲儿来,仿佛她也在身旁那样。

 

  屋内燃着上好的炭火,一直烧到了天明。夫君轻轻扣响了窗柩,我就要离开了,尽管再有不舍,如今的我已不是独自一人,用过早膳,公主赠予我夫君一只徽砚,我夫君甚是欣喜,又为我拿了些徽州的特产,大抵是因为徽州潮湿,我的眼睛也总是湿漉漉的,总有泪珠往下掉;公主笑着安慰我,怎么三个孩子的娘亲还是这么爱哭。我挽着夫君的手臂依依惜别,李伯将马匹牵出,又将物什放到车篷里,我知,是时候说再见。

 

  我对着公主抽噎着说,下次夫君休沐,定会带着我那顽皮的孩童一道给公主瞧瞧,说到最后,我嘱托小桃和李伯照顾好公主,终是上了马车。

 

  「阿姐,你一定要岁岁平安!」

 

  掀开帘子,我大声地对着公主喊道。说罢,我不敢再瞧公主的神色,落了车帘小声啜泣。静静地,我的气息才慢慢平息,缓过神来,我们已经走出很远。

 

  将军,求求您保佑公主,保佑她顺遂,保佑她安宁。

 

  夫君同我讲过一句诗,「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」

 

  我知您会化作护着明月的那颗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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